第61章

莫子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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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没人去捡。

    这个时代,平民小百姓想随地捡点意外之财也不容易,贵人家的配饰多有标记,回头捡回去了当不得、卖不得,反而还惹祸事——既然如此,就算是升斗小民也该知道,不如不贪那个心。

    可无论哪个时代,总也免不了各种迫不得已。

    所以在阿伍啃着火烧根本没留意、宫九无所谓的连头都没低一下地就要走开之前,角落里头钻出来一个圆脸大眼,穿着夹袄、却还是冷得直哆嗦的小男孩。

    这男孩儿哆哆嗦嗦着捡起了地上的玉佩,却没有跑走,而是更加哆哆嗦嗦地站到宫九跟前,吸了吸挂着的鼻涕,挺了挺胸,声音居然挺镇定的:“您的玉佩。”

    宫九挑挑眉,眼睛上上下下扫了一通,看着破衣烂衫,却还洗得挺干净的,手上的指甲不是很整齐,但却连指甲缝里都清洗得很干净,就是一手的老茧,而且顶着圆圆大脸的身子干瘦巴巴的,和一样圆脸、身子却也很丰润的阿伍一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当然宫九是不会拿任何人和阿伍比的,因为谁都不配,但他现在心情又好,又想到过几日大局得定,那少不得这满街走的都是他的百姓——无论宫九原本是否想过要做个好皇帝,而他的好又是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但这时候美食满手,阿伍在侧,宫九们心情都不错,也就难得起了点儿好心,回了那男孩儿一句:“现在我不要,它归你了。”

    男孩儿睁大眼睛,似乎挺难以置信,但他的惊喜劲儿很快过去,转而带上十分惶恐地摇头:“不,我要不起。”

    他是真的要不起。

    宫九的玉佩就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是极好的东西,这东西从宫九身上掉下来时,平民百姓不敢动,一般有些功夫的混混二流子也不敢肖想,但到了他手里,又是宫九明确表示不要的——别说那些横行街市的道上人,就是最普通的清白百姓,都可能为此给他一刀子。

    毕竟这东西一看起来,就是一家六七口人天天吃肉、都未必能在一百年内吃完的贵气物事。

    ——对了,忘了说,此间一枚铜钱就能买一大块夹着厚厚肉馅的烧饼,若是两枚铜钱,那么除了两大块肉馅烧饼之外,还能得到免费赠送的一碗浓浓的骨头汤。

    ——若是买了米面回去煮,那就算买的不是最下等的米面、而是富余人家能进口的那种中等货,也足够买能让一个成年男人吃十几天的一小袋。

    ——而男孩儿估计,这块玉佩起码能值好几百贯铜钱。

    ————————

    虽然事实上,男孩儿的估计,连这块玉佩的百分之一价值都没算着,却也足够他胆战心惊,拿着玉佩总仿佛里头会忽然冒出一张嘴来把他彻底嚼碎吃掉似的。

    财帛动人心,他若敢拿走这块玉佩,绝对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甚至连今晚的月亮都未必看得见——那这玉佩于他,也确实和个会把他嚼碎吃掉的怪兽没什么两样。

    他原就冻得哆哆嗦嗦的,此时更是浑身打颤,几乎连玉佩都拿不稳。

    却又不敢、也不舍得砸掉。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宫九,宫九的善心却只有那么一点点。

    现在宫九更关注吃完了火烧的阿伍,正殷勤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其他各种美食,看阿伍接下来要吃哪个,又或者:“这焦圈放了一会儿都不脆了,要不重新回去买?”

    阿伍摸摸肚皮,他觉得就算再买一箩筐焦圈他也还是吃得下,但宫九手上的那个虽然冷了些儿,却也还不至于不脆,又是宫九巴巴拿了半条街的心意,因此凑过头直接咬一口:“没事,这个挺好的。”

    那可怜兮兮的男孩儿却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巴巴对宫九笑:“玉佩还你,我只要一袋点心,行不行?”

    ——当然不行!

    宫九做的食物,虽然阿伍没吃完就睡着了的时候,也没拦着张英风去吃,但宫九亲自剥的果子,阿伍可是在生气的时候,也宁可消耗能量收起来、都不肯扔掉也不肯给别人吃的!

    阿伍好像没宫九会吃醋,但那也许只是因为阿伍不像宫九,连自己都有好几个,因此在喜爱上同一个人时,只得无奈地无时无刻浸泡在醋缸子里。

    阿伍就算比宫九稍微大方一点,却也绝对是个十分护食的家伙。

    宫九为他拿了半条街的心意,别说他还都吃得下,就算吃不下,也不会便宜别人!

    阿伍咬了一口焦圈,脸颊一鼓一鼓和小仓鼠似的,但那冷冷扫过去的眼神儿却让那男孩子浑身一激灵,果断改口:“我什么都不要了,这块玉佩还给你们!”

    但他说着“什么都不要”,肚子却忽然咕噜噜地叫起来。

    阿伍抿了一口豆汁,眼睛依然冷冷淡淡的,但攻击性仿佛降低了许多。

    阿伍真心不是个小气人——只要不涉及他护食小气的某些人事物——正好这孩子也识相得很,阿伍那又黑又亮却透不出丝毫情绪的眼睛睃了他一下,在那孩子吓得为屁滚尿流这个词做现场演绎之前,转头看宫九:

    “他既然不敢要玉佩,我又不愿意将你给我买的点心给他,不若随意给他点子敢要的东西?毕竟亏了他提醒,我都没注意到你的玉佩掉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阿伍的声音略低了些,仿佛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宫九却不在意,虽然心里一圈小人围着某一个宫九小揍了一顿——谁让他买了让阿伍吃得香到连他身上玉佩掉落都没察觉的火烧呢?可不怨其他宫九统一战线同仇敌忾了!

    但揍自己没关系,埋怨阿伍是不舍得的——况且也没什么好埋怨的,这一路各种点心摊子,可不只是某个宫九觉着好的,每一个都亲自品尝过,才定好了路线带阿伍出来刷好感度,现在效果显著,他们欢喜都来不及呢!

    尤其阿伍直言他连他买的点心都不舍得随意给别人——这话一入耳,便是那个被其他“自己”围殴得惨兮兮、还连看阿伍的眼睛和帮阿伍拿点心的手指主控权都尽数被其他宫九联手剥夺了的宫九,也傻乐不已。

    他行事从来肆意随心,但若念了一个人的好,那真是极好的,对阿伍不必说,当日不过念着薛冰引着陆小凤说出一句“你的好只要我懂得就足够了”、引得阿伍也对他说“我只要懂你的好就够了”——

    当时阿伍还不知道宫九的心意,那样的话虽无旖旎,却也难得,宫九为此便护得薛冰在金九龄手上都能平安脱险,此时宫九看着男孩,也就和当日对薛冰差不多,格外大方地动了动因为焦圈和麻豆腐先后进了阿伍的肚子、而略有些空下来的两根指头,那男孩手上的玉佩便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系住一般,忽然从他掌心飞到宫九腰上——那系着玉佩的络子明明断了,但那玉佩就牢牢黏在那络子上!

    男孩儿目瞪口呆,真心觉得比偶然看过的百戏还精彩,宫九却不满足于此,又随手抛了一块银角子给他:“想吃点心自己买去!”

    除此并未多言,但正如宫九对薛冰,暗地里自然也备了人去拉这孩子一把。

    这些布置宫九不会和阿伍说,阿伍也不在意,依着宫九策划好的行程,将大半个北京城的小吃摊子都逛了个遍,也亏得阿伍不同常人,又是边走边吃的,因此足足吃下大约有一个半阿伍那么多的东西,他那肚子却还只是微微鼓起的小模样。

    宫九终于从点心架子的角色上退下来,又及时分配好一只手上五根手指的支配权,在阿伍那小肚子上摸了摸,脸上的肌肉略有些扭曲,却显得越发荡漾。

    阿伍也无所谓,他今天吃得确实多了些,虽然总能消化得掉,但有阿九揉揉总比没有的好。

    因此这两人便浑不在意这样当街亲昵、尤其宫九这个衣着颇为华贵的公子哥儿居然能对这个一看就知道顶多五六岁的小红团子露出那样荡漾猥琐的表情是多么惹眼的事儿,好在这一街百姓多是看着宫九给阿伍充当点心架子走了一路的,总是先入为主认为这是兄长宠溺幼弟的多,此时见了宫九那一脸笑,也是可惜这公子明明生得好相貌、却一笑毁了大半的多些,甚少有往歪处想的。

    惟有从城西那条街拐过来的一群人多看了几眼,其中当头一个一身锦袍、身量高大、一双手掌尤其显得骨节分明壮实有力的中年男人,还哼哼说了两句诸如“兔儿爷”之类不怎么好听的话,宫九依然笑眯眯地给阿伍揉着肚子,又和他说了好些闲话,见他果然更关注合芳斋里叶孤城是否新做了果汁,全没追问何谓“兔儿爷”的意思,心下一松,却是把那被称为“赵铁掌”的中年男人记住了。

    不过隔天,就传出叶孤城在张家口附近遇上了蜀中唐家的大公子唐天仪,后不知为何发生冲突,叶孤城固然以一着‘天外飞仙’重伤了唐天仪,可也中了唐天仪的一把毒砂的消息。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了。

    这段时日叶西二人的决战传得沸沸扬扬,不说巴巴儿赶入京的江湖人,就是平头小百姓也能听说个一二三,也有你觉得叶孤城更胜一筹,我觉得西门吹雪更强半分的,为此争执打斗的都有不少,彼此打赌的更多,京中各大赌坊更是多开了好几盘,有笼统赌谁胜谁负的,有精确到过了几招、伤了哪里、致命伤又在何处的……

    总之,热闹得很!

    但原先的局面,不管下的赌注几何,因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当世难得的剑客,其剑法之犀利灵妙,是公认的惟有彼此方足以比肩,故而下注的人虽悬着心,到底也看着希望,这热闹归热闹,却还不至于沸腾动乱。

    可叶孤城受伤中毒的消息一传出来,局面立刻大不相同。

    众所皆知,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子弟外,天下无人能解。

    叶孤城的“剑圣”名声虽然已经越传越广,隐约有武林公认的架势,甚至有幸见识过他那一招天外飞仙的人都说,真的剑如仙人手中飞出,人更是如天仙临凡。

    ——但所谓“如”,其实就是“不是”。

    ——何况就算天人,也尚且有天人五衰。

    此前无论是谁中了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就算当时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叶孤城就算真的是剑圣,也逃不掉一样的结局。

    ——所以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仿佛热锅里溅入冷水的油。

    ——那些买叶孤城胜的人,则一个个全都成了热锅里的蚂蚁,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求对方将赌约作废。

    ——而让赌约作废的法子有很多种,让对方死亡,也是其中一种。

    消息传出来的当天,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个人因此而死,连西城王府里的护院“铁掌翻天”赵铁掌,都被人暗算在铁狮子胡同后面的陋巷里,据说就是因为他已赌了八千两银子,买西门吹雪胜。

    当然赵铁掌的死到底为了什么,也只有宫九知道了。

    连阿伍都没将之放在心上过。

    倒是合芳斋里,叶孤城的神色越发冷峻,一张白玉般晶莹泽润的脸却冷得比万梅山庄的雪更冷三分,那双寒星般的眼眸也和冰晶覆盖的星子似的十分冻人,甚至连他头上戴着的那顶檀香木座珠冠,也仿佛被彻底冻结住了,珠串整整一天,都没有敲击出丝毫声响。

    西门吹雪为他倒了一杯酒,他的眼睛原本也一直很冷很淡,但这时候,却似乎带上了几分同情。

    又仿佛有几分笑意。

    好在西门吹雪的剑虽然犀利,对陆小鸡也偶尔促狭,对叶孤城却很厚道。

    终究没将那句“叶城主何时去了张家口”问出口,反是惺惺相惜得近乎要同病相怜了。

    也许真的是同病相怜。

    也许他也曾经给什么人,坑得十分头疼过。

    不然他也不会不舍得给叶孤城倒他特特从万梅山庄的梅树下启出的好酒,而倒了今早得到消息之后,特特让小厮去外头买的芎芷酒?

    川芎活血行气、祛风止痛,既能行散、又如血分,白芷亦有排脓生肌、活血止痛的功效——这两者,可都是治疗头痛的常见药物。

    ————————

    西门吹雪固然精通医理,叶孤城亦是学识不凡,于医药上头也略有涉猎,这酒一入口就知道缘故,终于没忍着一声叹息,并伸手揉了额角发际之处好一会。

    西门吹雪果然是知己。

    叶孤城也果然懒得再掩饰自己的头痛了。

    而引发他这一场头痛的宫九,也全没要掩饰的意思——或者更准确的说,宫九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需要掩饰的事情。

    他原就盘算着让京城这池水更混,他才好在其中捞起最金光灿灿的一条煎煮随心,因此叶孤城不知道的何止是“他在张家口与唐门子弟冲突中毒”一事?

    宫九甚至连南王府那边的合作方案都替他暧昧着了!

    虽不曾明言接受,却也不曾直接拒绝,更早就打算好了,为了捞鱼的时候顺便宰杀只熊姥姥,叶孤城去决战吸引紫禁城的护卫力量可以,南王府其他谋划,还是另请高明吧!

    反正公孙兰因自觉被逼得走投无路,早于宫九还在岭南那会子,就投到南王府里头去了——这公孙大娘的剑舞虽说灵妙犀利上头不敢在当世称雄,但也算不凡,又曼妙女子君前献艺,机会可未必就不如他人。

    到时候先看熊捞鱼,再杀熊取掌夺鱼,鱼与熊掌皆可得之,岂不妙哉?

    而宫九此前需要做的,不过是借叶孤城的名头做些小动作,例如先以叶孤城的暧昧让南王父子更加有信心、从而坚定九月十五的行动,又冒出叶孤城受伤的消息,让南王父子不得不让原本只是备用方案的公孙大娘直接唱主角什么的……

    以上这些,宫九早打算好了,更觉得虽然他没有和叶孤城说明,但知弟莫若兄嘛!

    凭他们兄弟两个从不会走路就一起打滚的交情,叶孤城在默认下“九月十五、紫禁之巅”的约会时,就该想到他会做出类似的布置才是。

    宫九可绝对不是因为那日有人对阿伍出言不逊所以设局打击的!

    ——那什么赵铁掌不过是西城王府一个护院,九公子要收拾他需要这么费劲吗?

    宫九只是在原本的计划里,多添上一点点引导罢了。

    宫九面对叶孤城的时候简直坦然极了。

    叶孤城却气得——若非此处不是白云城,若非宫九的谋划能够成功,也算是圆了叶氏百年来的一番心事,他也不愿在此时横生枝节,真是拿剑追杀这臭小子三天三夜的心都有了!

    至于宫九的特殊享乐模式下,叶城主的追杀是不是反而成了让他更兴奋痛快的享受……

    气笑了的叶城主,一时也顾不上了。

    ——然后宫九就在他顾不上的时候,带着阿伍又溜了。

    ——然后等叶城主笑过了、想顾一顾这混蛋弟弟,都找不着人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个西门吹雪。

    ——一个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着他的西门吹雪。

    说来也怪不得西门吹雪,叶孤城平日少言寡笑的不显,其实一副皮囊却比西门吹雪的精致许多,五官更柔和不少,这一笑起来,原本就如玉石般白皙润泽的皮肤,更像真能放出光来似的,便是那因宫九胡闹而起迸发出来的杀气和怒火,也不过是玉石上的冰霜和底下的熔岩,盖不住那剑气凛然、化不掉那剑身挺拔,却也同样盖不住、化不掉那玉石之上、利剑之畔的一株玄色梅花缓缓绽放。

    虽然万梅山庄也找不出一株玄色梅花,虽然西门吹雪此前一直觉得梅花除了雪白就该是血红,连粉色梅绿萼梅都不怎么欣赏,更不会天马行空去想象世间从未有过的玄色梅花,但此时看着叶孤城乌发顶压檀香座、黑曜玉珠衬玉颜的模样,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若世间真有玄色梅,风姿也不过如是。

    西门吹雪除了爱剑,就是爱梅。

    连最初开始酿酒,都不过是想留住梅花的香气。

    万梅山庄的花不只梅花一种,也不只一种梅花,但西门吹雪自己起居之处、练剑之所,除了白梅,就只有红梅。

    但忽然之前,他起了一种将这株倚剑傲立的玄色梅移入万梅山庄、亲自养护的心思。

    然后他在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又惊觉眼前并非真是一株玄色梅,而是他举世唯一的一个知己时,比叶孤城线条更冷峻的脸上,忽然就扭曲了一下。

    眼光却依然很专注地凝视着这株难得的玄色梅。

    叶孤城不知道西门吹雪那一瞬间的遐想,只当是自己气极而笑的模样震惊到他,不由为自己这么容易形于色上的喜怒,懊恼了一小会,面上迅速收拾回平日的肃然平淡模样,却不知道西门吹雪为那玄色梅上密密覆上的冰雪,真心觉得可惜极了。

    ——虽然西门吹雪也从来是个冰雪凝就般的人儿,也从来爱极雪覆红梅时的模样,但现在的他,是真心觉得褪去了一切遮挡傲然绽放的玄色梅,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西门吹雪自觉窥视到了更深一层的剑道,可惜不曾仔细琢磨,那剑道就随着隐没冰雪的梅花,也捕捉不着了。